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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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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路元睜開雙眼,只覺外間天光大亮。◎

季路元陷在了一個相當沈抑又冗長的夢境裏。

他在夢中回到了棲居宮闈的那段歲月, 彼時他正要將寫好的大字捧去給魏清漣看,才繞過一道曲折幽深的回廊,眨眼便在廊道的盡頭瞧見了莞爾淺笑的魏清漣。

“娘親?”季路元詫異地擡了擡眼, “您今日怎麽出門來了?”

魏清漣在宮中居住了十餘年,除去與鎮北王的固定會面,主動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今日天氣不錯。”魏清漣沖著季路元招了招手,“想著出來迎一迎昱安。”

尚且年幼的季路元於是開心起來, 足下一點便躍到了魏清漣身邊。

他想學著郁棠對徐玉兒那般, 也撲到魏清漣的懷裏同她撒個嬌, 手都擡起來了卻又停住,猶猶豫豫地思慮半晌, 最後也僅只低垂著腦袋,狀似無意地踢了踢腳下的石塊, 別別扭扭地祈求著她的誇讚。

“娘親,我今日的騎射贏過了郁肅璋與郁肅琰, 方才跑來娘親身邊的功夫也是只用了半日便學會了。”

“是嗎?”魏清漣讚賞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娘親的昱安真是聰明。”

天邊漸漸飄來幾朵烏雲,就此將晴朗的日頭遮了大半,魏清漣站起身來,牽著季路元的手往回走,邊走邊淡定又突兀地開口問他,

“昱安要殺的人呢?現下都殺光了嗎?”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太過尋常,與平日裏問他‘是否用過午膳’時別無二致, 季路元聞言楞了一楞,怔怔擡起頭來,

“娘親說什……娘親!”

大片的鮮血就在此刻毫無征兆地從魏清漣的身體裏湧了出來, 粘稠的艷紅徐徐流淌, 很快便借由相連的雙手盡數鍍到了季路元的手上。

“娘,娘親?”

季路元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隨即又不顧一切地迎了上去。

“娘親怎麽了?您為何會……”

一句話尚未說完,他就已經毫無防備地被魏清漣揚手甩在了地上,前額重重地磕上臺階,脆弱的眉心處眨眼便沁出了幾縷淺紅的血絲。

“昱安真是沒用。”

魏清漣冷冷睨了他一眼,裙擺飄動,頗為無情地朝前走了去。

“娘親等等我……”

頭上的傷口尤在灼灼泛著疼,季路元擡手抹去眼前血跡,咬牙撐過那陣眩暈的疼痛,強自掙紮著爬起身來。

周遭的場景驀地變換,朱紅碧瓦的深深高墻再瞧不見,唯有大片死寂的銀白與銀白盡頭的魏清漣。

魏清漣已然換了一身裝束,身披一件火紅氅衣,發間一枝茜色寒梅,瞧上去艷麗嬌俏,透著些動人心魄的皎麗。

她聽見季路元追來的腳步聲,便停下步伐,緩緩轉過身來,重覆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昱安要殺的人,現下都殺光了嗎?”

已經長大的季路元疲倦又漠然地點了點頭,“除去龍椅上坐著的那個,其餘的已經都殺光了,未殺死的也被囚在了詔獄裏,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一朵朵落在他身上,季路元就勢垂眸,發現自己右手的腕骨不知何時已經折了半截,稍一活動便是鉆心的疼痛。身上也都是血跡,暗紅的,鮮紅的,有的已經幹涸,有的才堪堪染上去。

魏清漣於是又笑起來,取下發間的寒梅遞給他,“那就好。”

季路元接過寒梅,扯著嘴角強顏歡笑,“娘親現下開心了,可以回來陪著昱安了嗎?”

魏清漣避而不答,她款款踱步,最終在季路元身前站定,“那要守護的人呢?昱安守護住了嗎?”

纖纖指尖悠悠擡起,遙遙一指身後一條狹長幽暗的小巷,“昱安一路追到此處,是想去那道巷子裏嗎?”

季路元順勢回首,就此瞧見了小巷之中滿身是血的郁棠,她正氣喘籲籲地拼命跑著,身上腿上都受了傷,胸前的衣襟還暈開了一大片怵目刺眼的駭人血跡。

“……阿棠?”

緊隨而來的戛斯騎兵鐵蹄謖謖,季路元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撕心裂肺地喊起來,

“阿棠!”

他扔下寒梅,奮不顧身地要去拉郁棠的手,然腳下的路卻在此時倏地變成了通往煉獄的混沌階梯,他每跑一步,四周都有惡鬼在猙獰嚎叫,黑黢黢的觸手死命拖拽著他的腳踝,勢要將他徹底拽進那無邊的黑暗裏去。

“阿棠,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風雪愈大,遮天蔽日般蓋住了眼前的一切,魏清漣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用冰冷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季路元的頭頂。

“昱安,這人間太苦了,你要同娘親一起離開嗎?”

她說著,如同兒時那般朝季路元伸出手去,

“昱安,就這麽同娘親一起離開吧。”

她的聲音是慣常的泠泠清潤,季路元聽進耳中,恍惚間竟是忘記了自己方才想要做些什麽。

他怔怔眨了眨眼,眉峰聚起,心尖突突地泛著疼,腦袋裏卻忽然變得空白一片。

“……好。”

許久之後,他才終於像是受到蠱惑似的,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昱安同娘親一起……”

“季昱安!”

臨要轉身時,有人突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

“我的欏木石楠呢?我的秋千呢?答應我的事你一件都沒有做到,你想丟下我去哪裏?”

豆大的溫熱水珠就此穿過了無邊的迷蒙風雪,又重又暖地持續不斷落到他臉上,季路元被這連綿的水珠惹得眉頭緊皺,他猛地回神,雙眼睜開,只覺外間天光大亮。

……

郁棠正跪坐在他頭頂上方嗚咽哭泣,她一開始只是在聲罪致討這言而無信的大混蛋,討著討著便啜泣著數落起了他的不是。

她罵他性子爛,罵他脾氣壞,罵他自作主張,罵他身乏體虛,甚至還罵他蠢笨不堪,連個簡單的秋千都搭不好……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只憑本能地在發橫耍蠻,仿佛只要她這樣做了,季路元就會睜眼懲罰地捏她腰間的軟肉,然後再黑著臉質問上一句,

我哪裏有這麽糟糕?阿棠又汙蔑我!

“……我哪裏有這麽糟糕啊?阿棠又汙蔑我……”

虛弱又低啞的男聲緩緩地響起來,郁棠口中一頓,一時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很快的,像是要打破她的不安,溫熱的大手沿著她的手臂一路向上,最終落在側頰,極盡溫柔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淚痕。

“阿棠別哭了。”

季路元吃力地勾了勾唇角,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捧至唇邊輕輕吻了吻。

“阿棠不要哭。”

……

季十九始終躲在門外不敢進來,他的眼睛哭得比郁棠還要腫,此刻恍惚聽見裏間的動靜了,這才止住哭聲抽噎兩下,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撬開一道縫隙,利落地翻進屋來。

“世,世子?嗚嗚嗚世子啊——”

那廂的季世子已經反客為主地將郁棠摟進了懷裏,正柔情蜜意地低聲安撫著自家夫人,現下冷不防遭了季十九的攪擾,眼皮當即便習慣性地跳了一跳。

他循聲望去,不意外地瞧見季十九那副眼鼻通紅,涕泗橫流的小可憐模樣,那點子被打斷好事的憤慨遂又淡去幾分,再摻上些初醒的虛弱,徐徐凝成了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和煦藹然。

“十九。”

季路元溫厚地笑了一笑,

“你先出去吧,半個時辰後再進來。”

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季世子端著個罕見的寬縱語調溫聲細語,可這點子有意為之的和顏悅色聽進季十九耳中卻變成了全然的怪異反常。

季十九倏爾楞住,旋即又瞪大雙眼。

他不敢相信,自家世子適才說的是讓他‘出去’,而不是‘滾出去’。

況且他攪擾了季路元的好事,世子居然也沒有揣著竹骨扇飛速下榻,蠻不講理又氣急敗壞地狠敲他的腦袋。

“……世子。”

季十九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壯著膽子又向臥榻的方向走了幾步。

“世子今日怎麽不罵我了?”

他又慫又弱地試探問道:

“世子現在,現在還是人嗎?”

畢竟話本子裏也講過的,人在身死之後,倘若神魂有幸回歸,不論生前脾性如何,回歸之時都必定會變得無比的寬容大度。

“世子能見光嗎?要不,要不我先去把窗子關上?”

季路元:“……”

室內一時沈寂,少頃,季路元才慢慢轉過頭來,頂著一張蒼白虛弱的臉,木然卻又莫名殺氣騰騰地沖著郁棠伸出了手,

“阿棠,我扇子呢?”

“你做什麽呀?”

郁棠笑著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裏,

“十九還不是在擔心你。”

她招手示意季十九靠上前來,繼而又擡臂撩起最外層輕薄的紗帳,讓外間的日光盡可能地投到裏側的床榻上來。

季路元的臉就在這片煦暖的日光中漸漸染上了些勃勃的生氣,郁棠眉眼彎彎,指著季路元給季十九瞧,

“十九你看,季昱安已經好了。”

她囅然莞爾,笑著笑著,眼底便又沁出了些許淚花,濕漉漉的半月眼晃碎了淺薄的日光,亮晶晶又明閃閃,璀璨燦爛得不像話。

“再不需要擔心了,從今往後,每個月的十五,我們都可以安心度過了。”

牧達甫一得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他仔細為季路元診過脈,留下一句‘甚好’與幾張進補的藥方,隨後便又背著小藥箱去往了別處。

季路元本也打算盡快離開此地追趕北上的隊伍,他給商言錚與郁璟儀分別送了信,又交代了小葉一些事情,樁樁件件準備得圓全周至,不想臨到頭來卻生了變數。

——郁棠生病了。

她前幾日本就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季路元,加之思慮深重夜不能寐,身體早就撐到了極限。

先前尚且有事吊著她的精神頭,眼下顧慮已了,那點子藏在暗處的病痛便如冰層之下湧動的江水,循著突破口一股腦地迸流而出,眨眼便將郁棠淹沒了個完全。

“季昱安,我好熱……”

郁棠燒得迷迷糊糊,腦子都不清楚了,只知道攥著季路元的手無意識地絮語呢喃,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沐浴,一會兒又異想天開地要去山間縱馬,顛三倒四不著邊際,總之半刻沒個消停。

季路元連夜在主屋旁側的邊廂裏砌出個竈臺,一日十二個時辰燒著熱水,每半個時辰便換水為郁棠擦一次身,如此這般折騰了三天兩夜,郁棠的高熱才終於褪了下去。

第三日的亥時三刻她才悠悠轉醒,腦子尚未恢覆清明,身體倒是先一步被周遭暖烘烘的熱氣熨帖地喟嘆出聲。

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心無掛念地睡上一覺了,今次一通睡了個夠,甫一睜眼只覺神清氣爽,倒是沒有半點高熱之人的虛弱疲乏。

睡飽了的小公主自顧自地彎著眼睛笑起來,頗為滿足地展了展蜷縮的身軀,微弓的脊背隨著她舒展的動作微微挺直,又輕又緩地蹭過其後硬.挺的堅實胸膛。

郁棠驀地一頓,這才發覺季路元正在背後抱著她。

作者有話說:

猜猜下章要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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